恩桑

I have loved you, I tried my best.

[随笔]故去,乡土,少小离家

*大概是一篇看完后你们不会再爱我的随笔。






前年十月那会儿我刚大四,北京的秋天正好,老馆门前的银杏未落,我在文图码论文,用的还是三星那个卡到让人毫无脾气的旧手机,突然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赶紧起身去了楼道。


你外公过世了。


大概是我儿时不讨他喜欢,半大不小时又拒绝来自他的好意,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惊讶远远多余伤心。在那之前十几天他被查出肺癌送进医院,我知道他所剩时日不多,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后来外婆告诉我,他走之前不平静,而她一边让他别等我跟我表弟,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嗯,她信佛的,可能老年人都有点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等过我,不过从他重病到过世,我始终没能回去看一眼,作为儿孙到底于心有愧。


前几日给各地好友寄东西,在我母校读博那位收到茶叶之后没给个回复,我在微信群里骂他贱人,他说最近家中事多,外婆过世了,我赶紧跪下道歉。


年前我跟他见过一面,聊着他的选题我的论文,然后他问起我奶奶。高三那年我带到学校的晚饭总有一半进他肚子,奶奶知道后干脆把饭菜装成双份,省得都吃不饱,我们是难得的友情,君子之交。他突然问起我奶奶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家外婆就已病重。


清明回泸州给外公扫墓,我跟我爸妈习惯性住在奶奶家。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家在农村边的小镇,每逢春分过后,漫山遍野都是吃不完的野果,喝不完的草药。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练钢琴,奶奶比妈妈要求更严格,她在身边的日子,每次上课都被钢琴老师表扬。后来到重庆念中学,一直是她照料我。我至今记得那些或雾重或蝉鸣的夜晚,我学到多晚,她就在一边陪到多晚,我让她睡觉她也不去,坐在旁边也不说一句话。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我把整个文件袋递到她手里,她不太识字,只是一个劲地笑。然后回老宅祭祖,给爷爷扫墓,她端一碗爷爷生前最爱吃的汤圆,说他孙女乖,有他当年念书的样子。


这次回去的时候我咳嗽了近一月也不见好,她上趟山回来煮了两锅草药,我呵呵哈哈照单全收,虽不见得有效,可我乐意,就像走路迈不开大步时,每逢春分过后的味道。走的时候她把自家楼顶上的青菜给我塞了满满一后备箱,叮嘱了不下十遍,出国后也要给她打电话。她没学过地理,不知道英国在中国的哪个方向,不知道英国有多远,只知道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而自己的孙女在那念书。


她今年七十八岁,从前有位算命先生说她寿不过八十,一辈子别想去远方旅游。我十五岁那年带她去了趟丽江,十八岁那年去北京念书又带她去了趟北京,二十岁那年带她去上海见她的七妹,我想,这算不算是到过了远方?那她是不是也能打破算命先生的判词,健健康康等我求学归来,再陪她回老宅祭祖,给爷爷扫墓?


大概我始终活在一种矛盾的希冀与恐惧当中,一方面向往孤独而自由的浪漫主义式决绝,一方面恐惧少小离家亲人离世的传统主义式悲情。 


我听过太多老人吊着最后一口气等儿子回家的故事,所以我真的很怕那天到来时,由于我不在身边,她走得不安心。她人生的最后几十年都在为我考量,我却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将来能为她守孝四十九天。


十八岁那年,我远走他乡念大学,二十二岁那年我被迫延期一年研究生入学,当时我妈不高兴,说看我在家心烦,我打趣,“说不定以后都没什么机会了,老天让我在年轻的时候多陪陪你”,我又怕自己一语成谶。


我是一个不能吃辣,不说川普,不会认路的重庆人,根本配不上“安土重迁”四个字。上大学的几年,北京老师以为我是杭州人,山东同学以为我是东北人,乐队学长以为我是山东人,学法语的时候那对夫妻说我像北京人,素未谋面的她又觉得我像香港人,他们觉得我像任何人,唯独不是重庆人。


这样也好,四海为家。


我在小说里写别人,“他明明早就该习惯的,从十八岁到南京念大学开始,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可思来想去,我又怕说的是自己。我也十八岁离家,到现在还看不见漂泊的尽头,可每次远走他乡的时候,我都来不及相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走,只是觉得在家太久,该走了。


儿时背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想来也是可笑,我才在北京待四年就已经说不好一口家乡话,就连声带肌肉都未能刻上乡土的印记,可我也说不好京片子,刻意的模仿总是东施效颦极为尴尬。我总是幼稚又较真,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想快点变成那里的人,似乎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可即便学好一口伦敦腔,也不会成为英国人。


当我早已忘记自己本该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终于成为了本来的我。


学过古典钢琴,学过民乐,在民族交响乐队吹了四年曲笛一声部,可听歌品味依然丝毫没有长进,最喜欢的曲子既不是《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也不是《长城随想曲》,不喜欢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特别讨厌门德尔松。可每次听到音频怪物的《归》,却能带动灵魂的共鸣。


爬上双亲两鬓上的霜

可曾念过游子的祈望

那年阿姐倚着窗 

还绣着新嫁裳


他期盼着世外的远方 

万水千山却不曾回望

回望春耕细雨中 

濛濛的故乡


里面其实还有一句歌词:那时他负着行囊,穿过清溪小岗。这首歌写的大概是中国古代江浙地区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从离家到回家的漫长一生。或许所有的读书人都是相同的,免不了离家的命运与多年的漂泊,那我们又何必感怀?


当下四月,我的故乡也是春耕细雨,万物抽新。而我即将与这里告别,那些对故土的眷恋,既不是从三块涨到八块的小面,也不是光着膀子涮火锅喝冰啤,而是春分过后漫山遍野吃不完的野果,喝不完的草药,是晚饭过后小区里遛不完的圈,是每天深夜沉默无声的陪伴。终究我不是普鲁斯特,没有机会慢慢回忆漫长的一生,写一部《追忆逝水年华》,也不是博尔赫斯,承载不了人类全部的记忆。


在我被各种机缘巧合和吊诡信仰逐离乡土的时候,我惦念起自己少小离家,不知何时能回。


(完)



给所有少小离家的孩子,

给机械复制时代的吉普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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